远远地,在山下汉军的营盘里一个哨兵低低地吹起画角来,那幽幽的,凄楚的角声,单调、笨拙,然而却充满了沙场上的哀愁的角声,在澄静的夜空底下回荡着。天上的一颗大星渐渐地暗了下去。她觉得一颗滚热的泪珠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妆,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她又厌恶又惧怕她自己的思想。
安唬不,我今晚想得太多了!捺住它,快些捺住我的思潮!”她低下了头,握住拳头,指甲深深地掐到肉里去,她那小小的,尖下颏的脸发青而且微颤像风中的杏叶。“回去吧!只要看一看他的熟睡的脸,也许我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她拿起蜡烛台,招呼近旁的哨兵过来用他的灯笼点亮了她的蜡烛。正当她兜紧了风帔和斗篷预备转身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从山脚下的敌兵的营垒里传出低低的,幽闲的,懒洋洋的唱小调的歌声。很远,很远,咬字也不大清晰,然而,风正朝山上吹,听得清清楚楚的`楚国乡村中流行的民歌《罗敷姐》。先是只有一只颤抖的,孤零的喉咙在唱,但,也许是士兵的怀乡症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来了吧,四面的营盘里都合唱起来了。《罗敷姐》唱完了,一阵低低的喧笑,接着又唱起《哭长城》来。虞姬木然站着,她先是略略有些惶惑。
八们常唱这个么?”她问那替她燃蜡烛的哨兵。
笆堑模”那老兵在灯笼底下霎了霎眼,微微笑着。“我们都有些不信那班北方汉子有这般好的喉咙哩。”
虞姬不说话,手里的烛台索索地乱颤。扑地一声,灯笼和蜡烛都被风吹熄了。在昏暗中,她的一双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着,像猫眼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这可怖的事实。
等那哨兵再给她点亮了蜡烛的时候,她匆匆地回到有着帅字旗的帐篷里去。她高举着蜡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手塞在枕头底下,紧紧抓着一把金缕小刀。他是那种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纷披在额前的乱发已经有几茎灰白色的,并且光阴的利刃已经在他坚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他的睡熟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粗眉毛微微皱着,鼻子带着倔强的神气,高贵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是为了发命令而生的
虞姬看着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诉他悲惨的一切。他现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梦到援兵的来临,也许他还梦见内外夹攻把刘邦的大队杀得四散崩溃,也许他还梦见自
己重新做了诸侯的领袖,梦见跨了乌骓整队进了咸阳,那不太残酷了么,假如他突然明白过来援军是永远不会来了?
虞姬脸上凝结了一颗一颗大汗珠。她瞥见了布篷上悬挂着的那把佩剑——如果——如果他在梦到未来的光荣的时候忽然停止了呼吸——譬如说,那把宝剑忽然从篷顶上跌下来
刺进了他的胸膛——她被她自己的思想骇住了。汗珠顺着她的美丽的青白色的面颊向下流。红烛的火光缩得只有蚕豆小。项王在床上翻了个身。“大王,大王……”她听见她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叫。
项王骨碌一声坐了起来,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来。
霸趺戳耍虞姬?有人来劫营了么?”
懊挥校没有。可是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大王,你听。
他们立在帐篷的门边。《罗敷姐》已经成了尾声,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了,那悲哀的,简单的节拍从四面山脚下悠悠扬扬地传过来。“是江东的俘虏在怀念着家乡?”在一阵沉默之后,项王说。“大王,这歌声是从四面传来的。”
鞍。汉军中的楚人这样——这样多么?”
在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里,只有远远的几声马嘶。
澳训馈-难道刘邦已经尽得楚地了?”
虞姬的心在绞痛,当她看见项王倔强的嘴唇转成了白色,他的眼珠发出冷冷的玻璃一样的光辉,那双眼睛向前瞪着的神气是那样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宽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动,她又觉得一串冰凉的泪珠从她手里一直滚到她的臂弯里,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会流泪的动物。
翱闪的……可怜的……”底下的话听不出了,她的苍白的嘴唇轻轻翕动着。他甩掉她的手,拖着沉重的脚步,歪歪斜斜走回帐篷里。她跟了进来,看见他伛偻着腰坐在榻上,双手捧着头。蜡烛只点剩了拇指长的一截。残晓的清光已经透进了帷幔。“给我点酒。”他抬起眼来说。当他提着满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盏在手里的时候,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微笑地看着她。
坝菁В我们完了。我早就有些怀疑,为什么江东没有运粮到垓下来。过去的事多说也无益。我们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冲出去。看这情形,我们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围的困兽了,可是我们不要做被猎的,我们要做猎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的行猎了。我要冲出一条血路,从汉军的军盔上面踏过去!哼,那刘邦,他以为我已经被他关进笼子里了吗?我至少还有一次畅快的围猎的机会,也许我的枪会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只贵重的紫貂一样。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着头,用手理着项王枕边的小刀的流苏。“这是你最后一次上战场,我愿意您充分地发挥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杀的快乐。我不会跟在您的背后,让您分心,顾虑我,保护我,使得江东的子弟兵讪笑您为了一个女人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班蓿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你,去把你献给刘邦吧!”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等她的身体渐渐冷了之后,项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来,在他的军衣上揩抹掉血渍。然后,咬着牙,用一种沙嗄的野猪的吼声似的声音,他喊叫:
熬曹,吹起画角!吩咐备马,我们要冲下山去!”
(一九三七年)
延伸阅读:
张爱玲《霸王别姬》读后感
项羽与虞姬的故事可谓是家喻户晓,从小《霸王别姬》的故事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为他们两人的爱情故事所感动。项羽每次出征打仗必然会带上虞姬,虞姬的鼓励也是项羽可以在战争中以少胜多的因素之一。虽然项羽身份显贵,还自立为西楚霸王。可项羽始终只爱虞姬一个,而虞姬也只衷情于项羽,男才女貌传为了历史的一段佳话。
张爱玲在文章中把故事设定在项羽失败的前一夜,运用了许多的环境描写,来展现古时战争的场景与氛围。在人物刻画上,张爱玲对项羽更多的是运用外貌描写和语言描写来刻画这一英雄形象,并且是通过虞姬的“眼睛”来进行展现的。而对于虞姬的人物刻画上却侧重于心理描写,全文便是通过虞姬的心理流动来推动文章向前发展的。在战争胜负难料的时候,虞姬的心里想如果项羽战争打赢了成为了“天下主”,那么项羽会不会移情别恋喜欢上别的女人,自己会不会变成宫中的一件物品或者是摆设,独自在冰冷的宫廷中慢慢的老去、死去。因此在虞姬的潜意识里,希望项羽失败,那么这位身旁的大英雄就永远只属于她一人。当虞姬走出军营看见山下刘邦的军营,听到了“四面楚歌”的哀怨之声,她意识到项羽真的会输得一败涂地,还有可能丧掉性命,她又不忍看到项羽失败了。张爱玲在文章里极力的表现虞姬的这种矛盾心理。
当项羽意识到自己会失败,便决定把虞姬送给刘邦。因为项羽知道刘邦是一个贪财好色之徒,凭虞姬的美貌应该会对她不薄,项羽不忍自己心爱的人陪她一同送死。当虞姬明白项羽的用意后,她知道了,他永远是属于她的。为不拖累项羽,虞姬做了一个悲壮的决定,在项羽面前自刎而死,死在心爱人的怀中,那么她也永远只属于他了,忠贞不二,至死不渝。
(1)
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半生缘》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你也在这里吗?”——《爱》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倾城之恋》(范柳原对白流苏说的)
(2)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会原谅现在的我。
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发现自己爱的人正好也爱着自己。
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语言,随身带着一种袖珍戏剧。
出名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是那么痛快。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最可厌的人,如果你细加研究,结果总发现他不过是个可怜人。
生命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
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再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
美的东西不一定伟大,伟大的东西总是美的。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了,而主题永远悲观。
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实验。
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人生在世上,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到底,什么事真,什么是假?
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酒在肚子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像隔着一层,无乱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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